第(1/3)页 冷雨寒夜,残灯朱幌,狭小窗外的夜雨仍潇潇不尽,声声入耳。 而随着寒意透入窄窗,眼前所见悄怆景象却又不甚分明,只剩下零星半点的痕迹飘忽,倦倦地撞进屋里,撞上眼帘。 这是一间开在街角处,从来都不起眼的客栈旅店,仅有客房三间半,今日连带马棚和后厨都被人出手阔绰地包圆了,再随后,本家主人与厨子都被赶了出去,整间店里只留下几个踪迹不明的客人。 官府的盘查已经来过三次,都被门后面貌憨直、言语机巧的年轻人应付了过去,此刻他正倚靠在门边静聆不语。他也为那些寒夜出门的官差本感到庆幸的,因为如果对方刚才一心一意闯进来盘查,就会撞上单薄门板之后、磨刀霍霍的两条夺命厉鬼。 屋中剩下的四个人,面对着微弱烛光凑在一处,却谁也没有说话,眼瞅着灯花结了又挑、挑了又结。 他们一个是秀气公子、一个是干瘦道士、一个是富态员外,一个是草莽汉子,却不约而同地皱眉深思着,偶然间有眼神交错,也都是犹疑和了然错杂的复杂意味。 因为某些原因,红花会陷入了深思犹豫。这座广州城的局势晦暗不明,他们知道如今亟须分清敌友顺逆,否则将寸步难行。 良久,文泰来终于在明暗不定的灯火中开了口。 “总舵主,今日我们仅是探了探这深潭,就从水底惊出了如此多的了得人物,若是计划不改,其中的阻力恐怕也不会轻松。可国姓爷眼下危如累卵,事已至此又不得不为之。” 四人当中最年轻的陈家洛表情却依旧儒雅,仿佛万丈青峰曲水流长,无一旁骛停歇。他此时展颜一笑,伸手拂开了在桌上爬行的一只飞虫。 “文四哥,我们起身的时候就从未期望过一帆风顺。如今的广州城就算成为了龙潭虎穴,又为何能不闯他一番。” 没错,红花会此行只带着几位当家,明面上是来参加金盆洗手大会,实则已经聚积起了红花会当前最强悍、最精干、最危险的力量,深赴广州刺杀平南王尚可喜! “何必如此小心!” 眼见着总舵主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,陈家洛的话语倒是激起了无尘道长的好强之心,只见他以独臂握住剑柄,剑锋尚未展露,满室已听闻鞘中不平的龙吟之声。 “尚老贼的头颅,只因我们红花会还未得闲暇去取走,他故意封城搜查拖延时间,暂且留他一日又有何妨。” 无尘道长说的话道出了在场多数人的心声,但随之同时显现的,还有陈家洛眼底中的一缕忧色。 不管是红花会还是天地会,都代表着郑家多年培育联络、民间心向明朝的江湖力量,不论如何改头换面、掩人耳目,也都改变不了他们诞生的本质,就是想方设法推翻清廷越发肆意暴虐的统治,因此身为清廷在东南一隅最大的势力代言人,尚可喜不死,许多人都寝食难安。 随着郑家兵败,江南一道已经再次化为血海,即便温和如赵半山的武林人士,也不得不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。 方今之时,安南大将军达素已经抵达泉州,清廷即将集结大军围攻放弃晋江、退守厦门的郑家。除去饶镇总兵吴六奇,尚可喜的数万精兵将是岸上最危险的力量,一旦清廷海陆合围、南北夹击,郑成功的不利局面也会更加严峻,危在旦夕。 此刻的战略意图昭然若揭,对方显然也不打算遮掩了,还故意放出郑家勾结倭寇、攻击广州的谣言,意图挑起边衅趁势出兵。 故而刺杀尚可喜,如今已经是听着最天方夜谭,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,只待一举白虹贯日,便能扭转乾坤。 眼下一切时机都显得这么合适。 武当少林忽然遁走不见出现江湖真空,城中第一高手金盆洗手的同时引来了无数武林人士翔集城中,平南王府里动荡暴虐,城中早就有怨恨暗中。 但陈家洛开始犹豫了。 他心目中的重组草创的红花会羽翼未丰,本不应该这么早暴露意图与实力,更不适合将全部力量摆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。但如今形势已不容小觑,明谋也罢暗算也好,必须要做出足以扭转局势的举动。 红花会群雄从未怀疑过陈家洛的立场,因为他们也知道越是这种因仇恨聚集的行动,便更需要一颗冷静的心脏,这就是他了选择陈家洛的目的。 “诸位,诛杀尚贼一事自然毋需多言,但分析今日的种种迹象,如何动手仍需从长计议。” 陈家洛将手虚按,示意众人稍安勿躁,算是给这场谈话定了个调子,随后才转头看向无尘道长,很是认真地问道。 “道长,如今的你对上金刀骆元通,会有几分胜算把握?” 如今的红花会里,赵半山寓攻于守、陈家洛内修未齐,唯有无尘道长是代表绝对进攻的一把利剑,也是手中头等重要的武力,可以说他的存在,就决定了当前红花会攻坚克难力量的上限。 无尘道长清癯面容眉毛微动,似乎在发掘比较着某些记忆深处的东西,往事也历历在目,随后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,语带诉不尽的江湖夜雨。 “二十年前,我与骆元通在河东曾交过手。” 无尘道长为人豪迈,疾恶如仇,面对何等恶敌也未曾胆怯,此刻的话语却留有几分审慎。 “他的刀重,我的剑快,彼此连拆二十九招都未曾能破招,最终不分胜负。但当时的我,不知道他还有飞刀的杀招,他也不晓得我有连珠剑的后手,因此不到最后一刻绝招尽出,我们也不知道谁会活下来。” 话音渐渐微弱,无尘道长转头看向了,“这也是我找二弟来助拳的道理。” 赵半山是暗器行家,也只有他能捕捉到飞刀出手的瞬间,从而对付凌厉又悄无声息的杀招。 可陈家洛看着无尘道长此刻的表情,瞬间就明白了他并没有把话说透。 就像无尘道长的剑不仅快,更加狠,当今武林如果论起剑术一道,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出其右。 见过他动手的人都知道,无尘道长的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声,招招针对要害,使时一剑快似一剑,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,有如暴雨骤降一般,哪怕相隔丈外,也能察觉脸上、手上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。 这样的剑不但对敌人狠,对自己更狠,出鞘的每一招每一式,都像当年的他挥剑砍断自己胳膊一样狠。 以此推断骆元通的刀,肯定不止是重这么简单。 江湖上流传着骆元通的名声,有人说他豪爽,也有人夸他仗义,可偏偏没人能说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是什么样的,就连曾经交手过的无尘道长,也只能从二十年前的吉光片羽中,回顾起些许模糊的特征。 曾有人见过骆元通酒后对决,对方也是名震一时的武林翘楚,但骆元通手持长短双刀出战,长刀沉稳狠辣,短刀变幻无穷,战至酣处又可单持一刀压阵,抛飞短刀突袭,看似手不离刀,却随手施展了长刀、短刀、单刀、双刀、飞刀诸多绝技,竟然无人能看出手底的真实造诣。 陈家洛在出发前就明白,若果真要诛杀尚可喜,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,那就是直接面对金刀骆元通,和传闻中的“金刀压绿林”一较高下。 所以当他听说金盆洗手大会的消息时,心里并没有半分意图冒进的波澜。 一位洗手而去的武林高手,既可能是顾虑年老体衰,也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了。 而像这样的例子,陈家洛曾经亲眼见过。 他深切感受过像陈近南那样成名江湖已久的高手,退隐之后的武功会在短时间里,突飞猛进到什么地步。 陈近南凭借天地会的布局,不但吸引住了湘赣诸省的兵力,还趁势斩断了崇安县入闽的重要通道,本应该是大功一件,但他对武夷山之行缄口不言分毫,随后闭关钻研起了一门险恶的拳脚武学,那每一招一式,都游走在常人想象的极限之间,那一丝一毫,都在超乎武学窠臼的束缚之路。 他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确切地那种状态,直到陈家洛伴着月边疏影翻读《南华经》,看到“每至于族,吾见其难为,怵然为戒,视为止,行为迟”的时候才忽地豁然悟到,武功高深莫测的陈近南似乎身心高度警戒,且在以一种迥异常人、不死不退的对手为假想敌,正因如此才会弃剑用掌,出手尽是层层叠叠的杀招,仿佛担心有什么人遍历了碎喉、断胫、裂颅、错筋之后还能活动一样…… “总舵主,道长纵然未必轻取,但红花会也未必会惜败。” 赵半山笑容可掬地说着,终于点出了无尘此行的底气所在。 便正如他所说,一把快剑不一定能压制过骆元通的金刀,再加上红花会此行的一众高手,也未必就逊色于尚可喜能找来的武林人士——他们是为了杀人而来,只要最后那人倒在血泊之中,便无所谓这一剑从何而来。 “诚然如三哥所言。” 陈家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,却始终难以掩盖住心里的些许不安,“可我见今日的武夷派掌门也来历可疑,他又与骆元通行从甚密,万一也是尚可喜找来的帮手呢?” 第(1/3)页